（一）

公交车停靠站台的间隙，我不经意地用眼睛扫了一眼窗外。就这一眼，我从窗外黑鸦鸦的人群中一下子看到了她。她的轮廓在我脑海里渐渐模糊，随后放大，最后便“嘭”地一声炸开。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突然震了一下。

李安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见到了你。

（二）

回忆把我拉回了那个空气中弥漫着腥红色的下午。

我叫张玥，在一座小城长大。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异，母亲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当地的暴发户。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李安楠，我继父的女儿。

那时候的李安楠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当着学校里学生会主席，成绩也在年级前几，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应该是所有女生都会嫉妒的类型。

但李安楠非常不喜欢我。人前人后都不让我叫她姐姐。我曾经拿着我给她画的画，满心欢喜地跑去找她，结果她看都不看，就“呯”地一下关了上她的房门。当初的她是那么高傲，我在她面前就如同一个自卑的丑小鸭。

那一年，我十三，读初一。李安楠十七，读高三。

我至今不敢再回想的那一天。

那天，母亲不在家。我的继父醉醺醺地用腥红的双眼瞪着我，把我往床上按。我拼命地叫喊，却也只是待宰的羔羊。

就在我差点被扒个精光之时，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随后继父便倒在了我的身上，头上汩汩而出的鲜血溅了我一脸。

透过血色，我看到李安楠手里捧着一个沾满血迹的青花瓷瓶，瑟瑟发抖。

（三）

我一直都在那天遇到李安楠的公交车站等。就这样，一路尾随着去了她现在工作着的地方，一家酒吧。

狂躁的音乐震得我耳膜生疼。李安楠一进酒吧便不见了踪影。酒吧内，那些放飞自我的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把身体扭来扭去，醉得一踏糊涂。对他们来说，这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发现李安楠时，她早已换了一身了装束。性感抹胸的连衣裙，脸上涂着厚得要命的脂粉，贴着长长得夸张的假眼睫毛，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妖娆妩媚起来。但不得不承认，整个人透露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庸俗。

我努力将这个女人和我记忆里的李安楠联系起来。当初那个高傲到不可一世的模样，那满屋子的奖杯和奖状，还有柔和地打在作业本上的灯光，都变成很细很细的颗粒飘散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角落。眼前这个浓妆艳抹举止轻佻的女人使我怀疑我之前的记忆是假的，又或是眼前的人是假的。

时光无情，转眼，便是落花飘移，物是人非。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一个中年大叔的旁边，大叔的色眼迷离，一直盯着她的胸部。李安楠一个劲地给他斟酒，极尽妩媚，也任由大叔对她动手动脚，酒吧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变换着姿态映照在她抹得像僵尸一样的脸，照在那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夸张笑容上。

我的泪一瞬间涌了上来，整个心撕裂般疼痛。我不懂，当初那么优秀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为何会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敢与她面对面，我知道她现在一定不想看到我，我知道她对我也一定有埋怨。毕竟，她也是因为我才失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绝不可能对此事毫无怨言。

我没有面对她的资格和勇气，只能在暗处看着她身陷泥淖里且放弃挣扎。

（四）

当李安楠用谄媚的足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容送走面容猥琐的大叔以后，突然捂着嘴向外跑去。

她在一棵大树前面狂吐不止，那些进出酒吧的人，要么一脸冷漠，要么露出嫌弃的表情捂住口鼻绕树走过。月光下，李安楠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冷清。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却只能陪晚风一起寂寥。

我终于忍不住了，走了过去，递给她一块纸巾。她擦了擦嘴角，说了句：“谢谢。”

她抬头，我们四目相对。我们互相望着对方，那几秒钟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用怎样的话语开场，只能用最普通的字眼表达我的愧疚。

她并没有搭理我，站起身来就要往酒吧里面走。

“你就非要干这行吗？”

“你没有资格说我。”她的话语和和她的人一样，都是冷冷的。

我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

我知道我没资格。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努力寻找李安楠。我只是想尽力弥补我的愧疚。因为我，李安楠的整个人生都毁了。大好的前程一下子化成了荒芜。

那件事情以后，我随母亲一同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后来我考上了名牌大学，又顺理成章地找到了一份好的工作，仅凭我一个人的薪水在发达的C城就租得起一套像样的公寓。

李安楠在监狱里的时候，我和母亲去看过她几次，只是她从来不肯出来见我们。后来，再去，她已经出狱，从此了无音讯。我想，我来C城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她，我记得李安楠曾经说过，她喜欢C城。

我真的不愿意看到一个堕落的李安楠。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我不想看着她往岐路里越陷越深。

李安楠突然笑了，随即眼中布满了泪水。她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质问我：“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想自甘堕落吗？我要是有别的出路，我会干这个吗？你告诉我，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一个杀人犯可以做什么？”

她一连串的发问，就好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刹那间鲜血直流。

她的神情如此激动，也许压抑得太久都没有得到过发泄了。

“我刚来C城的时候，也曾经想找个正常的工作，没学历没文凭干点普通一点的也好，可是连清洁工、洗菜端盘子这样的工作也没有人愿意雇用我。因为，我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没有人会雇用一个杀人犯。我也是走投无路才选择做这行的，我也要吃饭，我也要活下去！”

李安楠的眼泪一直在流，她的心里肯定有着天大的委屈。造化弄人，可惜发生了那件事，否则，李安楠人生注定与现在完全不同。

“你知道吗？”李安楠擦了擦眼睛，“我总是高傲地认为，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只陪酒，不陪睡。这么些年以来，我一直这么坚持着这点可怜的原则。其实，在世人还不是都一样，都是小姐。”她说完，自嘲地笑了一下。

凌晨的街上，路灯惨白，灯光洒下一地的荒凉。

（五）

在我的强烈请求下，李安楠总算从她那个不足十平方米的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搬了出来，和我住在了一起。只是，她对我的态度依然冷淡。我也明白，她的尘封太久的心结不会那么容易解开。我只是愿意用我的一切努力去补偿。

某个算不上好与坏的早上，李安楠外出，C城突然下起了暴雨。我在去给李安楠的房间关窗户的时候，发现她的电脑还在亮着，正好打到她的博客界面那页。不管打着多么正义的旗号，我还是不要脸地看了李安楠锁起来的个人日志。

她的文字纪录了这几年来她的苦痛挣扎与辛酸无奈。她说：“我在黑夜里等天亮，却等丢了星星和月亮。”

我想起李安楠的作文里写得一向是很好的。上学时，她的作文拿过很多奖项。还在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现在，她的文采依然不减当年。

突然间，我在李安楠的文章里看到了我。她写道：“这么多年过去，其实心里已经释然，也认命了。我之所以无视张玥的热情，对她冷言冷语，也许是不想让她看到太多的我的狼狈。她是个好女孩儿，她没有错。她是也当时那个事件的受害者。其实，我在心里面，已经承认了她这个妹妹了。”

“姐。”我喃喃道。

窗外，哗哗的雨，我的泪亦不停。

(六）

李安楠火了。准确地说是一个叫“木南”的小说家，一夜之间在网络上暴红，她写的小说一直占据着网络排行榜的第一位，多家出版社都争着抢着要她的实体书小说出版权。

李安楠彻底告别了她的陪酒生涯，安安心心地做起了全职作家。看着她从泥潭中完全爬了出来，从黑暗走向光明，仿佛得到了重生，真是替她高兴。否则，我想我会背负一辈子愧疚的。

李安楠很快就在寸土寸金的C城买上了自己的房子，而且是全额付款。她终于可以为自己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了。

为了生存，她曾经一度堕落过，但又何曾放弃过希望，渴望着光明的到来。

搬家的那天，李安楠对我说：“要不是你当初劝我写作，我也不会有今天。谢谢你拯救了我。”

李安楠，其实，我那么想拯救你，也是为了拯救我自己而已。

我叫了她一声：“姐”，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没有再像小时候一样指着我鼻子吼道：“不许叫我姐姐，我——不——喜——欢——你。”

我以为日子会像现在这样，一天天地好下去。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认为。

（七）

李安楠死了。

那天，我正打算拿钥匙开家门。实然，我接到了李安楠的电话。她用一种疲惫至极的声音问我：“你说，为什么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再回拨她的电话，居然关机了。

就在最近，李安楠过去不光彩的背景被人曝光了。李安楠在酒吧工作时的最好的朋友因为嫉妒，将她浓妆艳抹的艳俗照片发到了网上，那个女人揭发了李安楠过去所有的秘密，包括她杀人的案底。

一时间，李安楠成为了众矢之的。“妓女”“杀人犯”这样的叫骂声在网络上此起彼伏，指责声像巨浪一样打来。李安楠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切，在那一晚上全部坍塌，所有的幸福与光明瞬间成了一地碎片。

李安楠不敢上网，也拒绝上街。只是躲在家里发呆。我给她找了心理医生，想让她尽快走出阴暗，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她做得这么绝决和突然。

李安楠挂掉给我打的电话以后，从二十几层的高楼上跳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李安楠死了。死于女人之间的嫉妒，死于网络暴力，又或者，死于多舛的命运。

当初的李安楠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子，满腹的学识与才情，颜值与能力并存，本应该前途一片光明。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也许她现在正坐在政府的某间办公室，或者成为企业里的白领精英，抑或是在讲台上为学生们讲着生动的课程，又或者在法庭之上自信满满地为他人打着官司。

我看着她好不容易从泥潭里爬出来，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许多无形的手拖了回去。无能为力和爱莫能助的心痛。

老天，为什么就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为什么？

李安楠将她的全部遗产都留给了我。只是她的房子，我始终都不敢再进去。我总觉得，李安楠并没有死，就在她的家里宅着，当我去的时候，她会拉开客厅的窗帘，在明媚的阳光下对着我微笑……

（八）番外

十五年前。

还在读小学的张玥，画了一幅稚嫩的画。画上，两个可爱的小人，小一点的是张玥，大一点的高高的漂亮的是李安楠，题目就叫“我和姐姐。”

张玥蹦蹦跳跳地拿着画，推开了李安楠的房门。李安楠此刻正埋头学习，门突然被推开，就没好气地看着张玥。

张玥眨了眨纯真的眼睛，笑眯眯地把画递到李安楠面前“姐姐，我画的，我们两个哦。”

李安楠一下子恼了，起身就把张玥往门外推，画也掉落在了地上。

张玥傻傻地站在了门外，不知所措，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李安楠一脸高傲地望向张玥，眼里闪着此许恼怒：“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姐姐！你的画我更不稀罕，不用再想着要讨好我。还有，以后，绝不允许你再进我的房间。”

说完，便“呯”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只留张玥一个人呆在门外。

李安楠刚坐回书桌旁，突然又站了起来。她捡起地上的画，看着画面上两个稚嫩的小人儿，点了点头，笑了笑，然后，把画放进了书桌，说了声：“傻孩子，我会保护你的。”

编辑：徐永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