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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发布时间:202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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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期荐语

  “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这是“感动中国”组委会给叶嘉莹先生的颁奖词。诗词之于先生,并非慰藉,“是寄托,是理想,是责任”。先生走了,回顾 100 年来路,她把日子过成了一首首诗,或悲悯,或苍凉,或隽永,她自己就是对诗最好的注解。纵不言语,她站在那里,也已十分美好。“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先生是对这句话最完美的诠释。 

  本期推荐人:吴文福 


若有诗书藏于心 岁月从不败美人 

  节选自的叶嘉莹 2015 年演讲“从漂泊到归来”,刊发于《光明日报》,原标题为“把心走过的路说出来,就是诗啊!”

  我是 1924 年生人,生活差不多将近一个世纪了。 

  我出生的年代是民国建立后,各地军阀混战时期,1937 年又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我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走过来的。 

  当时,很多有志之士都希望从事有建设性的事业以复兴祖国。甲午之战中国海军溃不成军,至于空军更是一无所有,所以我的父亲北大外文系毕业后就进入了当时中国第一个从事航空建设的机关工作。 

  “七七”事变后,父亲一路随着国民政府退到重庆,而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在沦陷区北平。 

  由于父亲多年没有音信,母亲忧伤患疾,术后伤口感染病逝在火车上。从小,我就遭遇到国和家的各种苦难。 

  1939 年,我 15 岁,写了《蝴蝶》这首小诗: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当年我在北京的老家是一个大四合院,母亲在房前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花池,夏天萤火虫、蝴蝶都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一个秋天寒冷的傍晚,一只小小的白蝴蝶落在院子中间地上后,再也飞不起来了。我就蹲下来看了它半天,当时真的觉得生命是如此之短促,如此之脆弱。 

  上了大学,顾随先生教我唐宋诗,讲得非常好,有时也教我们作诗。我从小就在家里作诗,就把旧作抄了几张纸送给老师看,顾先生看了以后对这些诗很赞赏,这更加激发了我写诗的兴趣。 

  有一天,顾先生把我作的诗发回来,说都写得不错,想帮我发表,问我是否有笔名。我突然想起有种鸟叫迦陵,迦陵和嘉莹的读音差不多,我说叫迦陵吧,就有了一个“迦陵”的笔名。 

  1944 年秋冬之际,我一口气写了好几首律诗,其中一首写道: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后来有读者问我,你怎么这么年轻就写这样的作品呢? 

  我是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为而为,总之就是写了这样的诗。 

  那是抗战胜利前一年,也是抗战最艰苦的一年。我们在北平,傍晚至深夜,就能听到日本人在街道上喝醉酒唱着歌,开着卡车呼啸而过,所以我说“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当时已经是抗战后期了,有时有一些好消息传过来,但是毕竟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仍然承受着苦难,所以“晴明半日寒仍劲”。希望年轻人记住:我们的国家曾经有过这样的苦难,如果我们不奋发图强,苦难还会再来。 

  人生的流转,人生的命运,不是你能掌握的。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远大的志意,从来不去主动追求什么,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转眼之间国民政府败退,当时我先生在海军学校教书,我们就在 1948 年 11月来到了台湾。我在彰化女中找到了一个教书的工作,生下了大女儿。 

  当时台湾“白色恐怖”非常可怕,要是被怀疑有问题,亲戚朋友都不敢跟你来往。1949 年冬我先生被关,1950 年我被关,只有二十多岁,真是“雨余春暮”。经过了多少风雨的摧残,春天走了,我的青春走了,所以“海棠憔悴不成娇”。 

  1951 年我写了一首《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我真是没有想到经历了抗战的苦难,经历了漂泊流离的苦难,经过了牢狱之灾,所以说“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我那个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可是经过了那么多忧患,心情已经是中岁的心情。 

  “南台风物夏初时”,眼前看到的是南台湾的景色,这不是我故乡的景色,北京没有这么高大的凤凰木。 

  “昨宵明月动乡思”,天上一轮明月,勾起如烟往事,前尘若梦,当年在故乡的那些欢乐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我先生出来了,证明他不是“匪谍”,我也就没有“白色恐怖”嫌疑了。 

  我当初在彰化女中教书时,那里的同事觉得我教得好,就把我请到台北的二女中去教书。一到台北,台湾大学就请我去,辅仁大学在台湾复校了也请我去……我的生命都用在教书上了,我喜欢诗词,也想把我对诗词的喜爱传给下一代的人,所以就在那么多学校教过。 

  西方的汉学家那时候来台湾看见我到处在讲课,就邀请我去美国。 

  1974 年我申请回国探亲。回国后写了一首长诗《祖国行》,有 1870 个字,其中一段写道: 

  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离开了我的故国故乡三十年,我在飞机上远远看见北京一片长街灯火,我就在想那是不是我小时候常常来往的西长安街,当时眼泪就留下来了。 

  1976 年 3 月 24 日,我的长女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殒命,我日日哭之。 

  之前我去美国开会,曾沿途先到多伦多大女儿家,开完会又去费城看望小女儿家。那时候,内心充满了安慰,想我这一生受尽了千辛万苦,现在毕竟安定下来了。谁知就在我动这一念时,上天给了我惩罚。 

  我就写了哭女诗十首,其中有一首: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主要是为了维持我的家,各种艰辛都受过了。可是经过那次大悲痛后,我忽然间觉悟了。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这不是一个终极的追求。我要有一个更广大的理想,回国教书,将古代诗人们的心魂、志意这些宝贵的东西传给下一代。 

  自 1979 年回到南开大学教书,至今已经三十余年了。 

  1993 年,南开大学成立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聘我为所长。这两年海外又有朋友为我捐建了迦陵学舍,真是感谢。 

  我不要私人的住房,只要一个讲学的地方,就像古代的书院,可以在里面讲学、开会、研究。希望自己还能够有短暂的余年,协助爱好诗词的学生朋友。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在中国古诗中,常用雁排成人字来表达思念,这种思念不应是小我的、私人的那一点感情,而应是对国家、文化更博大的情谊。 

  我知道我虽然老了,但对我的理想、感情还是有痴心。我相信只要有种子,不管是百年千年,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们的诗词一定会开出花结出果来的。 

  这就是我的从漂泊到归来的故事。